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他踏遍了祖國的大江大河，幾乎可以說，在中國較大的水電工程壩址及工地上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和汗水；他以精湛的技術、豐富的經驗和過人的膽識，解決過大量技術難題，提出過許多重要建議，做出過不少關鍵決策，對新中國的水力發(fā)電事業(yè)作出了重要貢獻。

　　當初，他曾兩次違心地改變大學專業(yè)，最終又與之產生難以割舍的感情……


　　2004年1月6日18時，北京人民大會堂重慶廳內燈火輝煌。2003年度“十大中華英才”人物評選揭曉暨頒獎活動正在進行。領獎臺上，一位儒雅的老者引人注目。他，就是因在舉世矚目的三峽工程建設中成就卓著而當選的兩院院士、著名水電專家潘家錚先生。

　　走上水力發(fā)電建設之路，并深深地愛上這一開發(fā)再生能源、興利除害、為民造福的事業(yè)，是著名水電工程專家潘家錚引以為榮的選擇。在他由李鵬總理題寫書名的回憶錄《春夢秋云錄》中，我們讀到這樣一段情真意切、令人感動的文字：“如果三峽工程需要有人獻身，我將毫不猶豫地首先報名，我愿意將自己的身軀永遠鑄在三峽大壩之中，讓我的靈魂在晨曦暮靄中，聽那水輪發(fā)電機的歌唱，迎接那萬噸船隊的來往，直到千秋萬載。”這是一位將畢生心血都投入事業(yè)的奉獻者發(fā)自肺腑的心聲，這是一位對祖國和人民飽含深情的科學家袒露的無悔胸襟。

　　新年之際，在國家電網公司寬敞的辦公室里，我拜訪了這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傾聽他睿智真誠的敘述，感受他博大而豐富的內心世界。

　　無悔的選擇

　　關于水的話題要追溯到大禹治水，我們的祖先很早就開始與水抗爭了，另一方面又說明，我國所處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并不十分優(yōu)越。縱觀千百年來，我國最主要的自然災害就是洪災和旱災，洪災來時，一片汪洋千里澤國；旱災來時，土地龜裂如遭火燒。每臨大災，都有成百萬上千萬的人民流離失所、受難喪命，這自然災害成了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沉重包袱。

　　建設水利工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除害，所以，“我覺得在所有的工程中，水利工程對人民的生命安全和國家的發(fā)展關系是最直接的。這一事業(yè)意義真的太重要了！”雖然是陰錯陽差走上了這條路，但潘家錚一點兒也不后悔。在水利水電界工作了50多年，親眼目睹新中國成立以來在這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大的災難都能夠避免，這一切讓他感到很欣慰。

　　潘家錚的正規(guī)求學生涯稱得上非常坎坷。小學尚未畢業(yè)，抗戰(zhàn)爆發(fā)，一家人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輾轉逃難期間，他在父親的嚴格督促下，終日啃著“四書”以及古文。父親誕生于清朝末年，正是新舊學交替之際，一面受到祖父嚴格的舊式教育，一面進了洋學堂。東南大學教育系畢業(yè)后，長期供職于浙江省教育廳，做名小科員，抗戰(zhàn)后任中學教師，一輩子飽嘗生活艱辛。父親把自己身受的一套教育照搬到兒子頭上，而且出奇的嚴厲。1942年日軍大舉入侵浙東，潘家錚不得不結束斷斷續(xù)續(xù)的中學生涯，最后的學歷是初中二年級。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這一年，也成為18歲的潘家錚人生的轉折點。經過半年夜以繼日的苦讀，他居然以初二的學歷，考得了高中畢業(yè)的資格，為此，他竟瘦了10多斤。接著，他報考浙江大學，由于對文學的熱愛，他不假思索地填上了“中文系”，不料卻遭到飽嘗文人生涯之苦的父親的堅決反對。他轉而報考“航空工程系”，去學習這門新興的實用學科。第二年，為了畢業(yè)后機會更多些，又違心地轉到更實用的土木工程系。4年的大學生涯是極不平靜的。由于解放戰(zhàn)爭和學運高潮，加之提前一年離校支援前線，他實際上并未從課堂上學到多少東西，主要收獲還是浙大和許多老師的嚴謹學風，很多知識是靠他自己后來從工作中一點一滴刻苦鉆研、勤奮自學得來的。

　　20世紀40年代末，當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推翻壓在身上的三座大山站起來時，中國的水電建設基本是一片空白。這時外國的水電科學技術已經發(fā)展到了相當高的水平，美國和歐洲一些工業(yè)發(fā)達國家已經應用這些技術修建起百萬千瓦級的大型水電站、高度超過百米甚至二百米的高壩和相應的大型高壓機電設備與金屬結構。而我國除開發(fā)了四川龍溪河上的幾座容量為數千千瓦的小型水電站外，只有東北有一座日本侵略者為掠奪我國資源倉促修建、千瘡百孔的豐滿大壩和水電站以及一座鴨綠江上中朝共有的水豐水電站。這種情況與我國所擁有的世界第一的水力資源蘊藏量是極不相稱的。

　　面對這一事實，作為一名新中國第一代水電建設者，年輕的潘家錚深有觸動，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擔負起時代賦予的重任，為開發(fā)祖國豐富的水力資源造福后代建功立業(yè)，趕超世界水平。

　　耕耘的足跡

　　1950年大學畢業(yè)后，他先后在燃料工業(yè)部錢塘江水力發(fā)電勘測處、浙江水力發(fā)電工程處和電力工業(yè)部華東水力發(fā)電工程局等單位任技術員。他虛心向老一輩專家學習，繼承他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從最基礎的測量，水文內外業(yè)和描圖、制圖做起，勤學基本功，從設計、施工200kW的小水電做起，一步步學習和掌握水電開發(fā)技術。在此期間，他夜以繼日，如饑似渴地進修數學和力學知識，鉆研每一本能夠得到的書籍和資料，并特別注意將書本和外國資料上的知識應用于實際，又從實際工作中汲取經驗，找出問題，反饋到理論分析中去，或對理論提出新的要求，開始逐步形成他獨特的設計思想和理論。


　　1954年他調到北京水電建設總局，繼續(xù)從事黃壇口水電站的設計工作。該電站位于浙江省衢縣烏溪江上，裝機容量3萬kW，是新中國成立后開工興建的第一座中型水電站。由于缺乏經驗，在建設過程中遇到挫折。他在困難面前毫無畏懼，除努力做好修改設計外，憑借深厚的數學力學基礎，開始對重力壩、土壩、引水系統(tǒng)、廠房等各類水工建筑物的應力分析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總結了不少有益的經驗，也吸取了一些教訓，寫出了諸如《木籠圍堰的理論和設計》《連續(xù)拱之新分析法》《角變位移方程的研究》《調壓井襯砌的力學計算》等一系列專業(yè)論文，發(fā)表在有關學報和著名刊物上，在國內水電界嶄露頭角。

　　1957年，他出任新安江水電站設計副總工程師，這是我國第一座自己設計、自制設備并自行施工的大型水電站，其裝機容量、工程規(guī)模和難度都超過日本人在我國東北修建的豐滿水電站。從1958年初至1960年，潘家錚兼任現(xiàn)場設計組組長，常駐工地，深入現(xiàn)場，具體領導該工程的設計與施工技術工作。他在工作中創(chuàng)造性地對原設計進行了科學論證和修改，解決了施工中的許多難題，搶回了進度，并發(fā)展了相應的理論，在技術上為大壩提前封孔蓄水創(chuàng)造了條件，使水電站在短短3年內建成投產，大大縮短了中外水電技術的差距。周恩來總理在1959年4月視察電站工地時，曾親筆寫下“為我國第一座自己設計和自制設備的大型水力發(fā)電站的勝利建設而歡呼！”的題詞，高度評價了電站的建設成就。新安江水電站的建成，為新中國的水電事業(yè)樹立了第一座豐碑，上面凝聚了潘家錚的智慧和心血，記下了他的卓越貢獻。

　　1964年，黨發(fā)出支援三線建設的號召，他義無反顧地告別江南，奔向荒無人煙的雅礱江和大渡河，負責并參加錦屏、龔嘴等水電站的設計工作。在此期間，他先后發(fā)表了30余篇論文，并出版了近200萬字的學術著作，迎來了他設計生涯中的黃金時代。

　　1966年，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開始了。和許許多多正直而無辜的知識分子一樣，處于事業(yè)頂峰的潘家錚也受到批判和人身攻擊。在新安江水電站建設期間，他從科學的立場出發(fā)，曾不計后果地對受“大躍進”思想影響的工程質量提出過疑問，結果被強加上“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右傾機會主義”等罪名，受到嚴厲的批判。離開新安江水電站的前夜，他和愛人再一次來到自己付出無數心血的工地，凝望著夜色中巍然屹立的大壩，心中默念：大壩不倒就是勝利。十年浩劫中整整4年牛棚生涯，他承受了難以想象的肉體和精神的痛苦折磨。憑著終有一天會云開日出的堅定信念和患難與共的親情力量，他熬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進入20世紀70年代，潘家錚逐步恢復了工作，當他在1970年10月以“立功贖罪”的身份重返三線，被派往雅礱江工地做復工后的設計時，他不禁跪在工地上，久久地親吻著那片貧困荒涼的土地。雖然歷經磨難，可他對祖國和水電事業(yè)的熱情絲毫未減，他始終堅信，祖國的水電寶藏必將得到開發(fā)，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到心愛的崗位上。

　　重又獲得了工作機會，潘家錚振奮精神，更加忘我地投入到新的事業(yè)中。其后，他繼續(xù)參加了國內一系列工程的研究、審查和決策工作，他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將全部心力撲在工作上。由于工作中的突出表現(xiàn)，更由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了極“左”路線，全國走上了撥亂反正的正確道路，強加在他身上的錯誤結論得到徹底平反，他于1978年3月正式調京，出任水利電力部規(guī)劃設計總院副總工程師，后又晉升為總工程師和水利水電建設總局總工程師，1985年出任水利電力部總工程師，成為水電系統(tǒng)的最高技術負責人。在此期間，他參與規(guī)劃、論證、設計以及主持研究、審查和決策的大中型水電工程已不計其數，如安康、銅街子、東江、巖灘、葛洲壩、龍羊峽、廣州抽水蓄能……直到參與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水利樞紐論證工作，擔任論證領導小組副組長及技術總負責人。

　　終圓三峽夢

　　在承擔更高層的任務后，除繼續(xù)研究具體技術問題外，潘家錚又更多地思考有關中國水電建設的全局性問題。他不遺余力地推廣新技術，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新生力量，鼓勵設計院向咨詢公司發(fā)展，開拓國際市場；他還研究阻礙我國水電發(fā)展的因素，常向上級領導提出建議。

　　2003年5月21日，潘家錚和同事們在三峽二期樞紐工程蓄水及船閘通航前驗收鑒定書上，鄭重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正是“非典”肆虐的時刻，76歲的潘家錚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工程的驗收是戴著口罩進行調研和開會的。”

　　眾所周知，三峽工程研究論證了幾十年。合理開發(fā)、利用長江水能資源是中華民族的世紀夢想。作為一個從懷疑到堅決擁護建設三峽工程的人，潘家錚可謂感觸良多。上個世紀50年代直到70年代初，他都不贊成搞這項工程，因為規(guī)模太大，而那時國力和技術水平都還有一定的距離。1985年以后，我們的國力迅速增強，科學技術水平飛速提高，國家對電力方面的需要和防洪方面的要求大大地增加了。在這種情形下，潘家錚逐漸改變了原來的看法：“中國能夠修三峽，也應該修三峽。”后來的事實證明，中國人不僅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設三峽工程，而且創(chuàng)造了許多世界紀錄，同時，也實現(xiàn)了潘家錚平生最大的夙愿。


　　隨著2003年6月三峽工程蓄水、通航、發(fā)電的成功進行，這一舉世矚目的水利工程圓滿完工已指日可待。有記者問：三峽工程的建設正按預定的計劃進行著，且進展順利、質量優(yōu)良，這是否意味著您可以輕松地卸下心頭的負擔？

　　潘家錚回答：恰恰相反，我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任務更艱巨了。因為在新形勢下，如何與時俱進地重新考慮長江防洪，如何科學地用好水庫，解決泥沙問題，解決長江水患，仍然是一個長期的課題。我們應該按科學的規(guī)律和辦法來應對今后的問題。有時候，我從電視里看到百萬軍民上堤搶險的鏡頭，還是感到非常憂心。還有，100多萬的移民，如何“遷得出、穩(wěn)得住、能致富”，一直令他牽腸掛肚。盡管目前已經有75萬移民得到妥善安置，他還是希望國家把這項工作做得盡善盡美，繼續(xù)扶持他們，關心到底。因為即使有5%的移民沒有安置好，也有近6萬多人，這不是個小數目，而是一個社會問題。但愿每個移民都能滿意、都能致富。他還設想從三峽工程每年發(fā)電回收的上百億元銷售收入中提取一部分，作為扶持庫區(qū)經濟發(fā)展的基金，以保證日后移民工作更順利地進行。

　　故鄉(xiāng)情　赤子心

　　18歲就離開紹興的潘家錚對故鄉(xiāng)充滿眷念之情。他曾邀請著名的建筑大師去考察紹興，希望家鄉(xiāng)領導在發(fā)展經濟的同時，能以長遠的眼光對待歷史文化遺產。大禹陵、越王遺址、蘭亭……這些都是家鄉(xiāng)的無價之寶，應把改造與保護很好地結合起來，發(fā)展高品位的旅游，讓人們來紹興后，身心能感到極大的滿足，千萬不要搞那些庸俗低級的人工景點。如果不善待老祖宗留下的珍貴遺產，那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雖然終日為水電事業(yè)操勞，潘家錚對自幼便熱愛的文學并未忘情。他進行科技著述之余，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文學作品，尤其在科普作品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1993年，當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說集問世時，有人欣喜地評論道：我們終于有了一本中國科學家親自動筆寫出的科幻小說。由于作者在科技界的地位，以及富于科學素養(yǎng)和學者眼光，他此作的問世，對于寂寞的中國科幻文壇無異于響起萌生萬物的春雷，其影響和對于糾正世俗偏見，已遠遠超過了作品本身。

　　談及創(chuàng)作的初衷，他興趣盎然地說：我對青年人充滿期待，我希望看到他們積極向上、天天有進步。但我同時又痛心地看到，在今天的中國，封建迷信和偽科學、反科學的東西仍在泛濫，無孔不入地殘害人民，腐蝕青少年。要清除它們除了加強法治、嚴厲批判外，重要的一條是大力開展科普工作，讓我們的接班人能分辨真假與美丑、正確與謬誤。我不喜歡寫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愿意寫一些科幻歷史小說和科幻偵探小說，從身邊的現(xiàn)實生活中找科幻題材，使作品具有真實感和親切感。幻想內容應稍有根據，今后（哪怕要在極漫長的時間里）是可能實現(xiàn)的。“我力求讓孩子們讀過科幻作品后，增加一些科技知識，了解些發(fā)展前沿，哪怕只給出點概念或提到個名詞，有心的孩子自己會去找參考書讀，或者給人增加點祖國的文史知識也是好的。我也力求在作品中描寫些人間真情和善惡斗爭，針砭時弊，寓教于讀，使孩子們知道科技發(fā)展能造福人類，也能引起禍害。”科幻能啟發(fā)人們特別是青少年的想象力。中國人很聰明，中國學生的考試成績會使洋孩子羨慕。然而出不了人才，沒有重大發(fā)現(xiàn)、發(fā)明和創(chuàng)新。數千年來的傳統(tǒng)教育模式，已把孩子們的創(chuàng)造力扼殺盡了。讓孩子們在啃讀一部部磚頭厚的《應試指南》之余，讀一些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無疑會起到好的作用。

　　針對有些青年人愛空想，希望“一舉成名”而不愿踏踏實實做“打基礎”工作的情形，潘家錚殷切告誡：“世界上不存在不勞而獲、無中生有的事，任何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是汗水和淚水的結晶。愛迪生說‘天才就是99%的汗水和1%的靈感’。我認為這1%的靈感只能從99%的汗水中來，幸福和成就只能通過勤奮取得。”他對青年人的寄語是：樹立一步登天的雄心壯志，準備做步步登天的努力。

　　50多年的水電生涯中，潘家錚一直以科學家的良心對待事業(yè)。他深感使命重大，甚至在清華大學水利系成立50周年的慶典上，他也會語重心長地建議，應該開設一門二級科目“水害學”，要讓大家認識到，如果思想境界不高，工作有失誤，那么除弊興利的目的就很難達到，反而會使弊大于利。

　　說到榮譽，潘家錚特別謙虛，他強調說：“任何一個工程靠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完成的，需要大家的參與和通力合作，它凝聚著從地質勘測、規(guī)劃、設計、施工、科研到地方領導等無數人的心血，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有些人甚至在工程建設中英年早逝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在盡一份義不容辭的職責。”

　　確實，個人的作用是有限的，但在工程建設中，集中群眾智慧，在關鍵時作出正確決策所需的領導者的膽識和決心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回首前塵，潘家錚為自己能投身偉大祖國的建設而感到慶幸。歷史的潮流將他推上水電事業(yè)這條道路，盡管他自譏為是“先結婚后戀愛”，但當他看到日夜奔騰的江水化為無窮無盡的電力，給祖國帶來光明和繁榮時，心中就有說不出的欣慰與幸福。

　　（作者單位：中華英才半月刊社）

　　來源：《中國水利》2004年第3期